詹伯慧教授向记者讲述他父亲詹安泰教授与饶公的交谊。
口述者:詹伯慧教授
国际汉学大师饶宗颐教授与享有“岭南词宗”美誉的詹安泰教授曾相交数十载,结下深厚情谊。这两位潮籍著名学者之间的交谊被传为佳话。詹安泰教授的长子、中国当代著名语言学家、暨南大学博士研究生导师詹伯慧教授因父亲与饶宗颐教授的关系,也与饶公多有交往。日前,回潮州参加学术研讨活动的詹伯慧教授在接受记者采访时,讲述了他父亲与他同饶公的两代交谊。
“我父亲与饶公相交数十载,彼此结下深厚情谊”
我的父亲詹安泰字祝南,号无盫,1902年出生于饶平县新丰镇润丰楼,1926年他大学毕业受聘韩师(省立二师)任教后,和饶宗颐先生的父亲饶锷老先生就有来往。饶家书斋天啸楼藏书十分丰富,我父亲常去那里找书看,有时也带着我去,成为饶家的常客。饶锷老先生是潮籍著名学者,1932年他邀集一班潮州诗人喜结诗社“壬社”,我父亲就跟诗社成员石维岩、杨光祖等频频酬唱。
少年时期的饶宗颐,生活在书香弥漫的家庭环境,跟着父亲终日埋头于浩瀚的卷轴之中,饱览群书,浸淫诗文。他自小聪颖过人,凡诗、词、书、画,以至琴艺古乐,莫不一试即通。16岁时,宗颐先生就曾以咏优昙花而语惊四座。18岁那年,他应聘到中山大学广东通志馆纂修史志,《潮州艺文志》就是在此期间完成的名作。 20岁左右的宗颐先生已是有名的“潮州才子”了。我父亲比饶宗颐先生年长15岁,对年轻多才的宗颐先生多有赞赏。那时我家的客厅上,常引来一些文人墨客,高谈阔论,品茶论艺,其中经常可见宗颐先生。
记得有一次我父亲因生病需要休养一段时间,韩师校长让我父亲找位老师代课,我父亲就推荐了宗颐先生。当时的学生听说有个20岁左右的老师要来代名学者詹安泰老师的课后,纷纷向校长提出质疑。但校长说,既然是詹安泰老师推荐的,就让他试试吧。宗颐先生果然不负我父亲所托,上第一堂课后,所有学生为之折服。这应该就是宗颐先生第一次上讲堂,真可谓出手非凡!这个20左右岁的潮州才子一鸣惊人,显露了他那自学成才、出类拔萃的才华。
还有值得一提的一件事,就是1938年在我父亲决定离开韩师,受聘前往由于广州沦陷,西迁云南澄江的中山大学任教时,念念不忘才华出众的多年深交饶宗颐先生,有意推荐宗颐先生也赴中大任教。那时候局势动荡,战火纷飞,我父亲只能单身先期赴任,走前跟宗颐先生相约,请他随后和我母亲一起绕道惠州经香港再转安南,取道滇越铁路上昆明、澄江去找我父亲。宗颐先生也允诺了。翌年宗颐先生和我母亲一起从潮州出发,辗转上路,没料到宗颐先生路上生病,抵港后为香港文化界所聘用,因而无奈终止入滇行程,留下来在港工作,从此就开始了宗颐先生跟香港结下的大半辈子情缘。其时我母亲也就只好自己带着我那不到两岁的妹妹从香港辗转入滇。这是我父亲和宗颐先生数十载相交中一段令人难忘的插曲。半个多世纪以后,我母亲还经常跟我们谈起当年和宗颐先生结伴经港入滇的往事,念念不忘宗颐先生照料她曲折绕道以至最后他因病中止入滇,母亲独自前往云南的情景。
几十年里,我父亲与宗颐先生始终相互眷念,书信往来与诗词唱和一直没有间断。直到1958年我父亲蒙冤戴上“右派”帽子,这两位潮州杰出学者才无奈地中断了联系。
“饶公是个重情重义、尊贤崇文的学者”
1967年我父亲谢世,宗颐先生悲痛万分,对我父亲遗作的付梓刊行,总是耿耿于怀。
上世纪70年代末,我在武汉大学任教。恰好1979年冬,饶公应邀访问湖北博物馆鉴赏出土文物,一到武汉就和我取得联系,专程到武大来看我,见面之下,亲如家人。
那天我陪饶公游览东湖,一同追忆先人往事。饶公听我诉说家父三十年来风风雨雨的坎坷人生,叹惜之余,他把话题落到如何搜集、整理我父亲诗词遗稿遗墨,设法梓印刊行这一“慎终追远”的大事上。他说:“我一到武汉就急着要找到你,是想和你商量这件事。”并强调说:“祝南先生的遗稿是他一生心血的结晶,是宝贵的财富,一定要想尽办法刊行问世。”又说:“诗词稿本以影印祝南先生原手书刊行为宜。”“有困难我一定竭力帮助。”
说来也真有缘分,就在饶公访问武汉的第二年春天,我受教育部推荐,应聘出任日本东京大学客座教席两年。而这年初夏,饶公也应京都大学清水茂教授之邀,到日本京都访问讲学四个月。按照饶公的主意,80年暮春我带同父亲诗词手稿与饶公相聚于饶公客居的京都三缘寺,共商刊印我父亲遗稿付梓大计。其后经饶公将手稿带到香港,多方奔走,几经周折,终于得到时贤何耀光先生的赏识,以《至乐楼丛书》第25卷将我父亲诗词遗作《鹪鹩巢诗、无盫词》在港影印刊行。饶公鼎力促成我父亲遗著面世的这段情节,凸显这两位潮籍学者的深厚情谊,尽显饶公重情重义、尊贤崇文的学者风范,在学术界传为佳话。
“饶公对我们这些晚辈始终热情亲切,关爱有加”
我父亲去世后,饶公对于我们这些熟悉的晚辈,始终热情亲切,关爱有加。
1981年初,我从东京大学回国度假前,接到香港大学中文系单周尧先生一封信,说是饶宗颐先生要他写的,信中说港大中文系想请我趁回国之便,到港大中文系来做一次学术讲演。我终于在休假完毕返东京途中到港大做了一次学术讲演。主持讲演会的是港大中文系主任马蒙,正好那天港大欢送马教授荣休,我的讲演会,是马教授退休前最后一次主持中文系的学术讲演会。从那以后,我和港大就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1982年,我从日本讲学归来,翌年从武汉大学调到暨南大学,此后常有机会见到饶公。1985年,我担任暨大复办后的首任文学院长时,欲聘饶公做顾问,他一口答应了。学校给他的聘书,就是我到他香港跑马地的家中呈递的。
2002年,是我父亲诞生一百周年,中山大学筹划举行纪念活动,请一些海内外词学名家,开一个以我父亲词学研究为主题的学术研讨会。我向饶公报告此事,他十分赞同,表示一定支持,一定到会。当时我又登门拜访了韩师杰出校友、旅港企业家慈善家陈伟南先生,请他支持办好纪念我父亲百年诞辰的活动。伟南先生一听说是纪念詹安泰,二话没说马上表示大力支持。他说:“祝南先生是我在韩师时的老师,我一定要支持,要参加。”说罢当场答应资助十万元港币。会前由香港翰墨轩影印出版了精美的《詹安泰诗词集》,分赠与会学者。
中山大学的学术研讨会开得十分成功,饶公和陈伟南先生专程前来与会,气氛十分热烈。我母亲也从医院坐轮椅前来和大家见面。她跟饶公亲切叙谈忆旧,重温当年在潮州、韩师的旧谊。
2010年年底,潮州市政府和韩山师范隆重举行“纪念詹安泰先生国际学术研讨会”,一百多位海内外嘉宾汇集潮州古城。饶公闻讯十分高兴,立即挥毫写了“博学于文”的贺词送到会场,表达了他对自己的深交、“岭南词宗”詹安泰的敬仰和怀念之情。2012年,中山大学举行纪念詹安泰教授诞生110年的学术研讨会,饶公闻讯,又立即亲书“别开词境”题词,嘱人送达会场。
近几年,在朋友们的怂恿和鼓励下,我也拿起早已搁下的毛笔来写写字,并借此寄托我对书道名家已故父亲的怀念。几位热心书画艺术的朋友,在我有了一定积累之后,有意把我的书法作品“挂到”广东画院的展览厅上展览。更让我意外的是,画院的朋友为此找到了饶公,告诉他要为我办书法展的事。饶公竟然给我写了个题词“文士情怀——詹伯慧书法展”。所谓“文士情怀”,意思就是要提倡做学问的学者来关注、弘扬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书画艺术。
近期我获知饶平家乡要筹建詹安泰纪念馆的事,决定在纪念馆建成之前,编选我父亲和我的一些书法作品成书刊行,饶公闻讯后,以百岁高龄欣然为之题写“詹氏父子书法选”。 饶公对我父亲的深情厚谊,对我的关爱有加,真让我终生难忘。
文章来源:潮州日报 发表日期:2016年2月5日 文/潮州日报记者 詹树鸿 图/潮州日报记者 庄园